第275章 奈落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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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柄断了,德川被马撞得摔出去老远。

鞑子已经冲进了中军大营。

“尽忠营听令,放!”

这是王雷从未听过的号令,就连发令者的腔调都让他感到陌生。一声令下,一排黑色的小剑从王雷头上飞过,带出阵阵惨嚎。黑色小剑如活物般在半空中游曳,在敌兵冲锋的路上横冲直撞,发出饱饮鲜血的满足嗡鸣。或倒地,或惊起,那些蒙面骑兵顿时乱作一团,纷纷退去。

“健锐营散开,飞火营,放!”

健锐营的残兵们退开后,营地中心的阵地枪炮齐鸣,火树银花般的璀璨景象令人目不暇接,漫天火雨流星覆盖了整片天空,那些逃窜的敌人骇得肝胆俱裂,纷纷应声倒下,仅有寥寥几人得以逃脱。王雷看得目瞪口呆,这景象与仙术无异。

……

“忍着点啊,哪个男子汉身上没块疤,去了青楼这也是你炫耀的资本。”赤裸着上身的王雷突然伸手一摁,将一条涂上药膏的干净布条快速缠在了德川的伤处。已经奄奄一息的德川顿时疼得大叫起来,他奋力挣扎,只感觉眼前发黑,就在他感觉快要被闷死的时候,王雷松开了手,而后喜笑颜开地嘬了口酒。

“嘿嘿,完事了。这样咱们就能光明正大地去后面养着了。”王雷慢慢拾掇着刘五的遗产,一边自言自语道:“佛祖保佑,我回去一定给您老磕头上香。娘的,鞑子咋也用开炮仗了,真他娘的邪门。好在那‘一窝蜂’没哑火,也不枉兄弟们费这么大劲把那些铅盒子运过来了。”看德川哼哼唧唧半天不说话,王雷重重叹了口气,“什么保家卫国、升官发财,我咋就信了这种鬼话?也别琢磨着怎么发财了,能活着回去才是最要紧的,你说对不,哑巴?”

因失血和脱力而虚弱无比的德川根本听不清王雷在说什么,他只感觉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为了发泄恐惧,也为了代替哭泣,他唱起了故乡的小曲。

“撒库拉,撒库拉…”

一瞬间,中军营地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这是一首有些阴郁的小调,旋律简洁,在这荒凉的孤月下颇有几分凄美的诗意。歌词应该不难猜,因为每个人都想起了熟悉的家乡小路,还有路尽头的家与家人。

王雷想到了自己儿时的顽皮。

闷葫芦兄弟仿佛看见了书院,因学子们的离去而渐渐荒芜。

就连军官也舔舔嘴,怀念了一下倚在床边,眸中柔情似水的婆娘。

“安静,别唱了。”随着另外一位军官的低喝,歌声戛然而止。一紧张就手抖的德川赶忙紧闭上嘴,紧紧搂住半截薙刀背过身去。王雷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神丹的男人只会用这种姿势搂自己的婆娘。于是他十分理解地拍拍德川的肩膀,“别紧张,他就是没睡好觉。刚才你哼哼的是啥。还挺好听的。”

德川默不作声,把身子蜷成一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眼不见耳不闻。

“杀裤辣,撒苦腊…是不是这么唱?”王雷试着嚎了两嗓,这实在是一首很容易学的小曲。

“差不多行了,省点力气吧。”军官没追加更严厉的措辞,考虑到大家士气不高,他也确实很累,所以睁一眼闭一眼算了。

这首充满异域风情的小曲很快就传遍了健锐营,又被健锐营在中军里传播开来。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了两个多月,偶尔的袭扰成了乏味行军的调味剂,但与之前日子不同的是,人们有时会轻轻哼唱起来,不是因为谁刻意起的头,只是因为这荒漠与孤山,实在太契合这首小曲的意境了。

大帐里讨论激烈,但多数人都心不在焉。因为新的命令下来了,兀鲁思大汗已经与鄂斯兰帝国结盟,并因此获得了许多火器援助。神丹帝国目前的军备不足以对其继续造成碾压优势,所以犁庭扫穴的任务被叫停了。根据最新命令,他们要撤回麒麟关,在两大帝国使臣交涉期间镇守边关。所有人都对这一路毫无意义的受苦受难怨声载道,不久前才收复的关外土地又要拱手让人,任谁也不愿接受。

停止进攻,打道回府…

将士们的血,不就白流了吗?

传令兵连吼了五六遍拔营撤退的命令,人们才相信这并不是将军醉酒道出的玩笑。虽然心有不甘,但除去少数杀红眼的人感觉天塌了之外,多数人都松了口气。

至少,命还在不是?

大军撤回麒麟关已是九月了,天阴,只有一场淅沥小雨迎接他们。一去一回这几个月,有八千多个汉子已经埋到了沙海深处或漠原地下。战死将士的名单被提及,他们的功勋被记下。王雷打听到名单上的战功最少是斩敌两人,这能换到多少抚恤?没人知道。

而活着的人,尽忠营呢?飞火营和染血的铁人军呢?

当然,日子还要过。敌人步步紧逼,大军在等候命令,战斗也永不停歇。麒麟关是帝国境内最荒凉的关隘之一,在这里尘埃与泥土塞满了整个世界。鞑子眼见无法攻陷关隘,便在关外点燃了枯草,叫骂不停。连续两个月的骚扰夺走了德川后半生再做个好梦的权利,而深秋后大军向西开拔,至此,麒麟关只剩一众伤兵和少数精锐留守了。

小主,

好想尝尝红焖羊肉是什么味道啊…

但现在不行了。因为王雷在上周便战死了,他死前用大盾砸碎了两个鞑子的脑袋,而他从刘五那继承的遗产也落在了德川手里。

已经升任伍长的德川站在填满刺骨秋风的世界中心,再一次统计伤亡,请示命令,并强调如果没有援军的话,他们撑不了太长时间。

这是他第六次请求增援了,他已经有几天不曾看见另一名新兵,或是一车辎重了。这次军官没有随口敷衍他,而是沉默地望向关外。其实此前,德川就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些话已经在鞑子的叫阵中用得意凯旋的语气重复了成千上万遍——兀鲁思大汗已经从鄂斯兰帝国弄到了臼炮,在这种攻城利器被运到战场前,他们任何冥顽不灵的抵抗都只能让大汗的怒火更盛一分,除此之外再无意义。而后,整座关隘都在慢慢死去,从其他受困前哨勉强传来的报告越来越少,他们自知无法得到支援,只能不断复述日益加深的困境。伤员越来越多,士气愈发低迷,老兵们带着残酷的幽默感咒骂着高坐庙堂的老爷,伤患们则皱着眉头咽下干涩的口粮,用赤裸裸的虔诚请求仙人庇佑。不断争吵的营帐中回荡的哀求与怒吼令人窒息,每个声音都在暗示他们各自不愿承认的伤口。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投降者会被诛连三族,他们早就放弃抵抗了。

臼炮在两周后被运来,那些狰狞的战争机器用一个小时便轰塌了城墙。德川是最后迎战的守卫之一,周围地动山摇,高墙崩塌时降下如雨的碎屑,大汗养精蓄锐的亲卫们倾巢而出,而几百守军可以倚靠的仅有两架‘一窝蜂’和三台床弩。

“快逃,”军官对无力再战的伤兵们下令,“别去登州,那在抓壮丁。往东南逃,如果迷路了,就往昊京逃吧。”

据德川所知,这和让他们送死并无区别。说到底,如今没人知道昊京有多远,哪个方向是东南。而且鞑子的鹰骑手散布在各处,他们能突围吗?

尚能一战的残兵们列阵向前,去断墙处阻挡蜂拥的敌人。没人再发出声音,而如今德川已经极尽疲惫,沉浸在深入骨髓的迟钝中。上一次真正合眼是什么时候来着?两天前,他在换防前打了半个钟头的盹。那种舒爽恍若隔世,那种奢侈仿佛属于别人。

那些远在天边的老爷,肯定无法想象一座没有生命的要塞也会死去。土地竟能淌血,残垣竟会流泪,灰烬和沙尘覆上它的尸躯,为它保留了最后一丝尊严,但士兵呢?德川不止一次看见死寂的屠场,看见倾颓房梁支撑着残破营旗傲然挺立,上面挂满绞索,轻轻晃动皮开肉绽的尸体。关外平民、帝国士兵、行商和奴隶,他们的尸体被剥皮,被肢解,被炮烙,被无数种不堪入目的方式亵渎,以唤醒敌人心底的恐惧。

麒麟关还没有这样的景观,起码在彻底沦陷前没有。因为离这里最近的帝国军队也在百里开外,鞑子没有必要把时间浪费在毫无意义的处刑上。

火光中的模糊身影吸引了德川的目光。一个可汗亲卫率先策马而来,两柄修长的弯刀倒映出死神的狞笑。德川与对手互相对视,并下意识忽略了他们各自身后的战友。亲卫被德川挺直身体的傲慢姿态吸引,向他呲牙咧嘴,发出了耀武扬威的怪异嚎叫。德川听不懂他在嚎什么,但也大概明白其中的意思——要么是在命令他们投降,要么是在宣扬自己的勇武。鞑子的语言太拗口了,这是一种连骂人都文邹邹的神丹人这辈子也无法理解的语言。

但德川不需要理解,类似的喊声他早就听过很多次了。他举起薙刀,缓缓旋转,放松手腕上的酸痛,以同样粗犷的愤怒发出吼声,并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