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嫩讲的道理俺们都懂,但俺们不像嫩,家住昊京城,胸中有大志,最不济把肉铺一卖,好赖能捐出个百户,温饱不愁。嫩有前途,保不准以后能做大官,俺们不中咧,只求能攒点功勋,活着回家。
言犹在耳,可他们现在都不在了,那一战后很多人都不在了。有些人缺胳膊断腿,领了几两碎银子回家种田;有些人躺在战场上,成了孤魂野鬼。很多人的名字王雷已经记不清了,但红焖羊肉的吃法,驴肉焖子的做法,还有如何只花一两银子在青楼敞开了耍的法子,他还牢牢记得。
德川不知道大汉在想什么,他的笑容发自内心。肉脯确实回味无穷,王雷的保证他也听懂了一半。而且据说因为这几天被连续骚扰,大军士气低迷的缘故,今天晚上除了固定的食物配给外,每人还能再领半碗杂碎汤。
这世上应该没什么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了。
午饭时插嘴的军官也在附近,他找了块相对平整的沙地躺着,正对冉冉升起的新月打着哈欠。很明显他对晚饭心不在焉,也许是因为到了他那个层次,口腹之事已经无法再让人提起多大兴趣了吧。如果不去看他脏兮兮的披风、满脸的污泥以及打哈欠时露出的满口黄牙,他的姿态和躺在花魁怀里醉生梦死的纨绔少爷没什么区别。
与他们在这座营地同一片的,还有几个闷葫芦,其中有一对兄弟最扎眼:哥哥又高又瘦,弟弟又矮又壮,他们的神态完全符合文官老爷对一名士兵的想象。他们磨刀的时候弓着背,眼睛不看刀,而是透过木栅和拒马,穿越荒原、枯树与尸体,死死盯着远方。
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偶尔能看见一闪而过的小黑点,那可能是鞑子的斥候,也可能是寻觅猎物的野狼或狐狸,谁知道呢,反正敌人要来号肯定会响。任谁也想不到,半年前,这两兄弟还是敲着折扇在河边吟诗作赋的书院学子。
现在是休息时间,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打发时间。德川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能吃饱,有事做,这就是所谓的好日子了。
“来来来,瞧一瞧看一看嘞,今儿的好东西可多咧,”此刻一个辎重营的士兵抱着个大布袋,像老泥鳅一般在人群中穿梭,片刻后便来到了德川他们面前。
布袋里的好东西还真不少,肉干、鸡蛋、发糕、蜜枣、沙棘,甚至还有半块茶饼。德川咽了咽口水,正有些心动,却瞥见那人腰间鼓囊囊沉甸甸的钱袋,显然这些奢侈品并不便宜。
“等等,”王雷叫住那人问道:“有酒没?”
“可别胡说八道,谁不知道我刘五是正经…”那人看看王雷,明显一怔,“是你个怂球啊。有的有的,十两银子,便宜你了。”
“去去去,这东西明显来路不正。都也不是第一次做买卖了,爷爷懒得废话,说个实诚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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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两,算我吃点亏。”
“二两,能卖就卖。”
“成,但酒我得喝一半。”
王雷按按手,示意对方坐下。刘五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了王雷身旁,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酒瓶。“你猜猜这酒是哪来的?”他的声音非常低沉,并非是要故弄玄虚营造什么气氛,而是军营里禁止饮酒。
起码是明面上禁止饮酒。
“哪来的?”谈成买卖的王雷很给面子地接话。
“就是那个大嗓门的黑炭头,点背,躲在那么大的盾牌后还能被射中眼睛,当时就不行了。可怜呦,估摸着这瓶酒他也藏好久了,就这么便宜我了,哈哈哈…”
王雷突然闷闷地说:“别说了,这小哑巴才刚来没几天。”
刘五嘿嘿一笑,并不在乎王雷突然的冷淡,反而转向德川,语调轻快地说:“紧张啥嘛后生,下一个死的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就是个顺序的事,怕啥嘛。打一出征我就晓得,来这荒滩滩上就有得受了。大家都要遭殃,那不就更该互相帮助,那黑炭头身上的其他东西,我会把它们带回去,交给他的婆娘,所以我收点好处,也是理所应当嘛…”
德川大概听懂了,他愣愣地点了点头,木讷的内心却有一个小小的反对声音:不该是这样的,这人就像只偷油吃的大黑耗子。
“你这种瓜娃,我见得多咯。”刘五好像并不懂什么同情和怜悯,继续说道:“要是你哪天要断气了,我也一定会把你的遗物收好带回去的。”
不远处忍无可忍的军官终于支起脑袋,用特有的方言口音呵斥:“你个龟孙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于是这场无聊的对话同之前无数次类似的情况一样,归于沉默了。军官感到无比烦躁,既是因为他们苍蝇似的对话,也是因为这场看不到头的战争。
“敌袭,有敌袭!”是闷葫芦似的两兄弟在叫,很难想象他们的嗓音竟是如此嘶哑。
“瞎吼啥,号都没响,咋就…”军官往远处瞟了一眼,瞬间起身,“吹号,迎敌!”
不需要任何反应时间,方才还一盘散沙的士卒们这就挺身结阵,屹立于营地外,犹如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这也是常有的事,鞑子非常狡猾,有时他们会从前军的视野盲区中发起突袭,一击即走;也有时他们会佯攻中军,主攻前军…总之,他们神出鬼没,从不与大军正面交锋。
“喂,哑巴,别分神。”王雷拍了德川一把。
没过太久,风沙渐起,不知从何时起,地平线之下的阳光已经被滚动烟尘所笼盖。三百步,两百步,敌人从荒丘上冲锋而来,越来越近。德川眯起眼睛就能彻底看清敌人的面目——那是一群蒙着面的枪骑兵,人数不过几百人,他们穿着统一的镶铁皮甲,腰间装备着两柄长刀。
“别怕,他们不敢冲阵!”
王雷冷哼一声,扶正了手中大盾。这帮鞑子打又不敢打,除了放几箭回去交差外,还能干点啥?
一百步,五十步,敌人已经逼近,枪林已经架起,盾墙严阵以待。不太对劲,以往鞑子会在百步外开始试探,如果军阵中没有强弓劲弩再前压骚扰。王雷已经能够想象箭雨钉在大盾上让手臂一阵酥麻的感觉,想象敌人大声咒骂,并竭力避开枪林,把箭射完后悻悻离去的景象。
可一切都没有发生,那伙骑兵就在十几步的地方勒住马头,做了个急转。接着,透过盾墙的缝隙,王雷就看见无数被点燃的骑枪被当作掷矛飞了过来。他口中暗骂无胆鼠辈,腰身发力,想顶住那些飞矛。不料那飞矛重得难以想象,正当他惊异于矛头的份量时,那矛突然炸开。
连绵爆炸震耳欲聋,炸得盾墙东倒西歪。王雷踉跄着差点倒下,好在德川顶在了他的身后。“娘的…”他一边骂着,一边晃着轰鸣的脑袋,余光瞥见自己的甲胄下渗出了不少鲜血,像是哪里被炸开的碎片所刺伤。方才一击脱离的鞑子骑兵此时已拔出双刀突入人群,霎时间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德川大吼大叫着,也不管其他人怎样,扬起薙刀便是一阵乱舞,王雷想叫住他,提起大盾护在他身前,却感觉天旋地转,有力使不出。
这种情况下,他已是自身难保。
“怂球,看侧边…”
一把长刀结束了刘五的徒劳,他倒下,被人群和马蹄踩得面目全非,连带他的一大兜宝贝和钱袋,也被踏进了厚厚的暗红泥浆下。
王雷虽然听见了警告,但他还没从爆炸中缓过来,只能下意识抬起大盾一挡。长刀划过,砍在了盾上,但他也被巨大的动能给带倒在地。“狗日的鞑子呦…”他呲牙咧嘴地将盾覆在胸前,往刘五倒下的方向爬了爬。这龟孙收了钱还没把酒留下呢,况且…他也真的把战友的遗物给收集到了一起,总得有人把这些东西带回去吧。
在德川的故乡,薙刀一般是女子所用的武器,但德川知道自己没得选——十文字枪太重了,太刀不适合在大规模着甲的战场上使用…薙刀很好,可劈砍可突刺,苦练多年还是有成果的,即使德川已经被吓懵,手脚也开始不听使唤,他还是抵挡了一阵子,甚至成功斩马两次。别慌,稳住,控制呼吸节奏,神山流刀法很适合在乱军中格杀,但前提是…心如止水,对,必须静下心来,思考每一次劈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