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陈建国,没啥能报答的。”他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像被堵住的风箱,“就祝林老板,平平安安,顺顺当当。这辈子,下辈子,都顺顺当当。”
“你也一样。”我说,“到了地方,好好活。找个本分的活儿,娶个实在的媳妇,好好过日子。”
他没再说话,转身往公园外走。军大衣的背影在月光里拉得很长,一步一步踩在落叶上,发出“咯吱”的响,不像来时那样踉跄,每一步都踩得很实。走到公园门口,他停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我朝他挥了挥手,他也挥了挥,那只挥起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然后转身消失在巷口的阴影里,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长椅上还留着他坐过的温度,不算高,却带着点让人安心的暖意。空酒瓶被他带走了,地上干干净净的,只有几片被风吹来的叶子。我在长椅上坐了很久,月亮慢慢移过树梢,把影子从东边拉到西边,又从西边拉到东边。远处的狗吠声此起彼伏,偶尔有晚归的汽车驶过,车灯像两道流星,划破夜色。
远处的寺庙敲了钟,“咚——咚——”,声音穿过树林,落在公园里,像谁在轻轻叹气。我想起他揣着打火机的样子,想起他说“做得还算敞亮”,突然觉得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黄志强的事,像根扎在心里的刺,不拔掉总是难受,现在拔了,虽然有点疼,却松快多了。
第二天上班,小周拿着一份报纸冲进办公室,脸上红扑扑的,像是刚跑完步。“林哥!你看!黄皮子被抓了!涉嫌偷税漏税,还有好几桩旧案,诈骗、故意伤害,估计得把牢底坐穿!”
报纸上的照片里,黄皮子穿着囚服,头发白得像雪,背驼得快成个问号,跟菜市场抢烂菜叶的老头判若两人。以前他总是挺着肚子,梳着油亮的头发,见人就递烟,眼睛里透着精明和算计,现在那双眼睛浑浊不堪,像蒙了层灰。我扫了一眼,把报纸推回去:“知道了,把合同整理好,下午甲方要来。”
小周愣了愣,挠挠头:“林哥,你咋一点都不激动?这可是大快人心的事!当初他坑了咱们公司那么多钱,现在总算遭报应了!”
“激动啥?”我笑了笑,看着窗外的阳光,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办公桌上,暖洋洋的,“该来的,总会来。就像春天花会开,秋天叶会落,没啥好激动的。”
他大概不懂,有些事不是用来激动的,是用来放下的。就像陈建国手里的酒瓶,空了,就该扔了。总攥着,累的是自己。
过了半个月,我收到一个包裹,地址是南方的一个小镇,叫溪安镇,听着就像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寄件人写着“陈建国”。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包茶叶,用粗布袋子装着,布袋子上还绣着几朵歪歪扭扭的花,像是刚学针线的人绣的。茶叶带着点泥土的腥气,旁边放着个小小的竹制茶筒,竹筒被打磨得很光滑,上面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平安。
里面没有信,只有茶叶和茶筒。我把茶叶泡上,热水冲下去,叶片在杯子里慢慢舒展,像一群睡醒的蝴蝶,冒出淡淡的清香,喝在嘴里,有点苦,回味却带着点甜,像极了人生。
小周进来送文件,闻着香味凑过来:“林哥,啥好茶啊?挺香的。”
“一个老朋友寄的。”我说,看着杯子里袅袅升起的热气。
“啥朋友啊?还寄茶叶。”小周咂咂嘴,“听着像个懂生活的人。”
“一个……在月亮底下喝过酒的朋友。”我笑了笑,想起那个深秋的夜晚,月光、落叶、二锅头的味道,还有那个揣着打火机的男人。
小周听得一头雾水,摇摇头出去了。我看着杯子里的茶叶,突然想起那个深秋的夜晚,他揣着打火机,背影消失在巷口,军大衣的衣角在月光里晃了晃,像面褪色的旗。那面旗,或许不鲜艳,却足够坚韧,扛过了风雨,也迎来了晴天。
或许对他来说,平安不是刻在打火机上的字,是能在南方的小镇,喝着自己种的茶,看着日头升起落下;是不用再蹲在垃圾桶旁啃馒头,不用再盯着谁的家门,不用再捏着个空酒瓶想那些恨。是能在田埂上走走,看看稻子黄了,麦子绿了,听听鸟叫,闻闻花香。
后来偶尔路过街心公园,我还会在那张长椅上坐一会儿。有时会遇见流浪汉,蜷缩在角落,像当年的陈建国;有时会遇见遛狗的老人,牵着狗慢慢走,嘴里哼着老歌;更多的时候是空的。阳光好的时候,能看见尘埃在光里跳舞,像极了那天晚上,他眼里的光。那光,虽然微弱,却足够照亮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