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哥马利街。
这里是圣佛朗西斯科的心脏,是银行家们用金链怀表计算时间、律师们用墨水和纸编织契约、商人们用电报指挥着横跨大陆的贸易的地方。
这里,是“黄金之州”的核心之一。
卡洛·维托里奥律师的事务所,就在这条街上一栋不起眼的红砖建筑的二楼。
那是一个小得可怜的地方,空间逼仄,租金高昂。
他必须得租,一旦他的律所离开这条街,他的社会地位、客户阶层都会直线下降。
一扇朝北的小窗,是他办公室里唯一能窥见天光的地方,但那光线总是被对面更高大的银行大楼切割得支离破碎,如同施舍。
但今天,这里的一切都将被清空。
两个穿着粗布工装的搬运工,将最后几个装满了法律卷宗的木箱抬下楼梯。
卡洛站在门口,他今日穿了一身名贵且笔挺的灰色西装,
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
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房间,扫过墙上因摘下画框而留下的、颜色更深的矩形印记,扫过地板上被书架压出的深深凹痕,
一种杂着怅然与解脱的复杂情绪,难以言喻。
他在这里度过了整整八年。
八年,从一个初出茅庐、怀揣着法律理想的意大利裔青年,借钱租下这个小办公室,到一个在圣佛朗西斯科的法律界勉强能挣得一席之地的中年律师。
他曾在这里,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商业合同,与人争辩得面红耳赤,也曾在这里,为了几个鹰洋的律师费,熬过无数个孤灯相伴的夜晚。
这里,曾是他全部的世界。
一个狭小、清贫……的世界。
他曾鄙夷那些在巴尔巴利海岸用暴力和阴谋敛财的匪徒,也曾对那些在诺布山上用铁路股票堆砌宫殿的“强盗贵族”嗤之以鼻。
多么可笑。
那场发生在萨克拉门托的火车劫案,那冰冷的枪口和死亡的阴影,看清那些“强盗贵族”血淋淋的底色,自己旧的世界,已经彻底崩塌了。
当他在那个名叫陈九的华人青年面前,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用自己所有关于法律的知识和人脉作为筹码,只为换取一条活路时,他才惊恐而又……兴奋地发现,一个全新的、更广阔、也更危险的世界。
他不再需要为几块钱的律师费而与人争吵,他经手的,是数以万计的鹰洋和黄金。
他不再需要仰望那些银行家和政客的鼻息,他甚至可以凭借陈九的授意,动用那些“特殊”的手段,让他们乖乖地坐到谈判桌前。
他亲眼见证了那个看似沉默的华人青年,如何用最原始、最血腥的方式,将盘踞在巴尔巴利海岸的白人帮派连根拔起,又如何以雷霆之势,震慑住整个唐人街。
权力,原来是这样一种滋味。
它能让法律变得灵活,让规则变得模糊,让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体面人”,在他面前露出谦卑甚至畏惧的表情。
“先生,都搬完了。”
一个搬运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卡洛回过神,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摸出几枚硬币递过去。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转身,走下楼梯,毫不留恋地踏入了蒙哥马利街那属于“体面人”的世界。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仰望别人的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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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蒙哥马利街是圣佛朗西斯科光鲜亮丽的面孔,那么巴尔巴利海岸,便是这座城市欲望横流的肮脏肠肚。
经过那场残酷清洗,巴尔巴利海岸的权力格局被彻底改写。
旧的帮派势力被连根拔起,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以华人为主导,裹挟了各方势力的,更为复杂、也更具野心的联盟。
而卡洛·维托里奥律师,便是这个新生联盟中,负责处理所有“体面”事务的代言人。
“九爷”的代言人。
他新的事务所,就坐落在巴尔巴利海岸最核心的太平洋街上。
那是一栋三层高的独立小楼,专门挑选的一栋意大利式的建筑。
这栋楼的前身,是一个秘密俱乐部,专供那些身份显赫却有着特殊癖好的商人与政客享乐。
堕落程度令已经深入上流社会的卡洛都目瞪口呆。
卡洛的马车停在楼前。他走下车,抬头望去。
小楼的外墙被重新粉刷成了低调的深灰色,窗框和门廊的铁艺雕花则被擦拭得锃亮。
最显眼的变化,是门口挂上了一块巨大的黄铜铭牌,上面用优雅的花体英文镌刻着:“Vittorio & Associates - Law, Investment, and Consulting”(维托里奥联合事务所——法律、投资与咨询)。
门内的一切,早已焕然一新。
一楼,被改造成一个宽敞明亮的开放式办公大厅。
十几个穿着浆洗得笔挺的白衬衫、打着领结的年轻男人,正埋首于一张张巨大的办公桌后。他们或奋笔疾书,或低声讨论着法律条文与商业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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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便是卡洛最近招揽来的“班底”。
其中有十二名律师,大多是像他过去一样,在金山法律界苦苦挣扎,郁郁不得志的意大利裔或法裔。
他们或许缺乏显赫的背景,却个个精通法律,头脑灵活。
卡洛为他们提供了远高于市场水平的薪水和一展所长的平台。
而另一侧,则是一个更为庞大的团队。
一个由三十五人组成的财务小组。
他们中有精于算计的华人账房,有熟悉西式记账法的白人会计,甚至还有两个从银行挖来的、擅长处理灰色账目的“专家”。
这个团队,是整个新秩序的“钱袋子”。
他们负责管理的,不仅仅是“太平洋渔业罐头公司”和“先锋制冰厂”的账目,更包括了那些从巴尔巴利海岸各个角落源源不断汇集而来的……“保护费”、“租金”和“分红”。
他们用最专业的手段,将这些沾染着血腥与罪恶的黑钱,一笔笔地“清洗”干净,变成可以光明正大地存入银行、用于投资、乃至进行“政治捐款”的合法资本。
卡洛满意地扫视着这片忙碌而有序的景象。
他喜欢这种感觉,这种将混乱的暴力,转化为精准的、可计算的资本的感觉。
他穿过大厅,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
楼梯铺着厚厚的红色天鹅绒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墙壁上挂着几幅陈九专门交代找来的广州港油画,取代了原来那些精美的白人裸女油画。
二楼,是几个小型的会客室和档案室。
而三楼,整整一层,都属于卡洛·维托里奥。
卡洛原本想把这一整层都留给陈九,那个人却摇头拒绝,说自己有别的去处,只是在第三层的墙上挂上了一把刀,随后亲手交给他一枚银鹰洋。
这里曾是俱乐部最私密的所在,如今被改造成了一间极尽奢华的办公室。
巨大的红杉木办公桌,光可鉴人,桌后是一把高背的、用上等牛皮包裹的转椅,对面则是两把同样舒适的扶手沙发。
墙边立着及顶的书柜,里面摆满了精装的法律典籍和最新的商业期刊。另一侧的酒柜里,则陈列着来自法国、苏格兰和古巴的上等佳酿。
最让卡洛满意的,是那扇巨大的落地窗。
从这里望出去,可以俯瞰整个巴尔巴利海岸,甚至能看到远处海湾里点点的帆影。
他走到窗边,为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
他看着窗外那片在他脚下展开的、充满了生机与罪恶的土地,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君王般的掌控感,油然而生。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仰望别人的中产律师。
他,就是这片地下王国的…总理大臣。
当然,王座上还坐着一个他不敢轻易触碰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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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卡洛的私人秘书,一个名叫安东尼奥的、同样来自意大利的精明年轻人,推门而入。
“先生,他们到了。”
“让他们进来。”
不多时,四个男人被引了进来。
他们便是巴尔巴利海岸区几处重要产业的业主代表。
为首的是一个名叫弗兰克·马龙的爱尔兰人。
他身材矮胖,穿着一身略显俗艳的格子西装,手指上戴着好几枚金戒指。他是好几座巨型妓院的房东代理人,他的主人很神秘,是巴尔巴利海岸最大的地产所有者之一,据说与布莱恩特议员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紧挨着他的,是一个名叫路易·贝克的法国人,他名下拥有三家舞厅和两家赌场,是“血手帮”时代最大的受益者之一。
另外两人,则显得低调许多。一个是经营着数家水手公寓和廉价酒馆的德国人,名叫汉斯·施密特;另一个则是犹太裔的当铺老板,名叫艾萨克·格林。
他们四人,代表了巴尔巴利海岸区旧秩序下的主要既得利益者。
在大清洗中,他们因为没有跟帮派势力站在一起,或者是因为及时“孝敬”而保住了身家性命。
如今,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未知的、由华人主导的权力格局。
当夜清洗中,华人黑帮扮演的角色根本瞒不过有心人,也不是没有人试图打通上层关系,重新洗牌,把这些杀的令人胆寒的黄皮猴子赶出去。
但他们都失败了。
在市政厅前的那场表彰仪式,更是彻底打消了他们的念头。
市政、海岸警卫队、普雷西迪奥军营、警察局…..谁敢来碰?
“先生们,请坐。”
卡洛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语气轻松得像在招待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