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门大敞着,灌进来一股裹着雪沫子的冷风,吹得柜台上的账本哗啦翻了几页。
一个单薄的身影几乎是随着这股风,被推搡着跌撞进来,在门口那块被踩得发亮的青石板上留下几个湿漉漉的脚印。
来人是个妇人,头发散乱地贴在蜡黄消瘦的脸颊边,身上裹着一件辨不出原色的破旧棉袄,早已被融化的雪水浸透了大半,沉甸甸地往下坠。
一层薄薄的、尚未融尽的雪花粘在她稀疏的发髻和肩头,像撒了一层劣质的盐。
她茫然地站着,眼珠浑浊,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虚空的一点,干裂的嘴唇哆嗦着,用一种被风刮过破窗纸般嘶哑又空洞的声音,一遍遍重复: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
这声音像钝刀子,一下下刮着客栈里原本暖融融的空气。
“哗擦!”
靠近门口擦桌子的白敬琪手一抖,抹布差点掉地上,他夸张地往后蹦了一步,警惕地盯着门口的不速之客,“这大婶儿……哪来的?唱戏呢?”
柜台后面,正和佟湘玉对账的吕秀才闻声抬起头,厚厚的镜片后眼睛眯了眯,习惯性地推了下鼻梁上的镜架(虽然并没有滑落),喃喃道:“子曾经曰过……呃,这场景,似乎有些熟悉?某种强烈的既视感……”
他眉头拧成了疙瘩,努力在浩如烟海的记忆里打捞。
正端着一盘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馒头从厨房出来的郭芙蓉,脚步猛地刹住,盘子里的馒头危险地晃了晃。
她杏眼圆睁,脱口而出:“哎哟我的亲娘咧!这不那谁……”
她卡壳了,一时没抓住那个名字。
“放着我来!”
祝无双反应极快,放下正在擦拭的花瓶,一个箭步上前,带着她标志性的热情和利落,伸手想去扶那摇摇欲坠的妇人,“这位大姐,您快进来暖暖,瞧这身上湿的……”
她的手还没碰到对方的胳膊,那妇人像是被针扎了似的,猛地一缩,浑浊的眼珠机械地转向祝无双,依旧是那梦呓般的调子,只是更急促了些,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麻木:“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下雪天狼会饿……春天?春天狼就不饿了吗?我的阿毛……”
“额滴神呀!”
佟湘玉终于从柜台后绕了出来,一手捂着心口,涂着蔻丹的手指微微发颤,保养得宜的脸上满是惊疑不定,“这……这不是鲁先生书里头写的那个……那个祥林嫂吗?她她她……她怎么跑咱同福客栈来了?”
她求助似的看向刚从后院练功回来,正倚在楼梯扶手上剔牙的白展堂,“展堂!快!保护额!”
白展堂手腕一翻,牙签不知何时已换成了两枚磨得锃亮的铜钱,夹在指间蓄势待发,警惕地扫视着门口和妇人周身,低声道:“掌柜的莫慌,看着就是个苦命人,没杀气。就是这念叨的……有点瘆得慌。”
他脚尖微微点地,身形已调整到随时可以施展“葵花点穴手”的姿态。
“亲娘哎!”
刚从楼上客房巡查下来的邢捕头,一见这阵仗,官帽都差点吓歪了,他下意识地扶正帽子,几步冲到佟湘玉身边,压低声音,脸上是混合着惊吓和职业本能的忧虑,“这……这影响仕途啊!大清早的,客栈门口来个这么个……人物,传出去像什么话!”
他身后的燕小六倒是反应奇特,眼睛一亮,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唢呐,嘴里嘟囔着:“这气氛……得配个《百鸟……呃,不对,配个啥曲儿好呢?悲一点的?”
手指在唢呐孔上无意识地按动着。
角落里,正对着小镜子整理自己新梳小辫子的莫小贝,也好奇地探过头来,大眼睛眨巴着:“小郭姐姐,她是谁呀?看着好可怜哦。”
吕青柠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小巧的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祥林嫂全身,小大人似的沉吟:“服饰风格…关外?口音…鲁镇一带?矛盾点。核心问题:她反复强调的‘阿毛事件’,心理创伤固着点。”
旁边的吕青橙则悄悄拽了拽哥哥白敬琪的衣角,小声问:“哥,她说的狼……很厉害吗?比惊涛骇浪掌还厉害?”
就在这满堂惊疑、同情、警惕、好奇的目光交织中,阿楚和晏辰的身影如同两道闪电般从二楼客房冲了下来。
阿楚那双顾盼生辉的眸子瞬间锁定了门口那抹凄苦的身影,脸上先是掠过一丝震惊,随即被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巨大兴奋点燃。
她甚至顾不上跟佟湘玉打招呼,右手在腰间那个看似普通的金属小盒子上飞快一按。
“铁蛋!傻妞!启动‘历史直播间’,最高优先级!家人们!宝宝们!活的历史教科书、行走的文学经典人物——她来了!”
阿楚的声音因为激动拔高了几度,清脆地在略显凝滞的空气里炸开。
晏辰紧随其后,动作流畅地配合着阿楚。
他手腕一翻,掌心向上,几颗纽扣大小的银色金属粒无声弹出,悬浮升空,随即投射出柔和却清晰无比的全息光幕,将整个客栈大堂的景象,尤其是门口祥林嫂那孤寂悲苦的身影,纤毫毕现地呈现在无形的“镜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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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嘴角噙着一丝温雅又略带戏谑的笑意,目光扫过光幕边缘开始疯狂跳动的文字洪流,对着虚空(实则是对着所有观看直播的观众)朗声道:“各位家人,欢迎来到‘同福奇谭’直播间!看看今天谁走进了我们的镜头?意想不到的重量级嘉宾!准备好你们的弹幕,一起见证这个‘我真傻’的震撼瞬间!”
几乎是同一时间,晏辰身边的空间仿佛水纹般荡漾了一下,铁蛋和傻妞的身影瞬间凝实出现。
铁蛋依旧是那副精神小伙的模样,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对着空气(实则是直播镜头)做了个浮夸的抱拳礼:“哟!老板老板娘手速够快!家人们好!铁蛋傻妞为您实时护航!今儿这‘嘉宾’可真是……震撼我妈一整年!”
傻妞则显得安静专业许多,她那双清澈的电子眼瞬间亮起淡淡的蓝光,如同扫描仪般精准地笼罩住祥林嫂全身,用她那特有的、带着一丝无机质甜美的声音汇报道:“目标体确认:特征信息与数据库‘祥林嫂’(鲁迅,《祝福》)匹配度99.8%。核心行为模式:创伤性事件(阿毛之死)强迫性重复叙述。生理指标:严重营养不良,体温偏低,生命体征微弱但稳定。精神波动……异常剧烈。”
他们的话音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那悬浮的光幕。无数条文字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不同时空的惊叹、好奇、唏嘘和玩梗的热情,汹涌澎湃地冲刷而过:
【卧槽!祥林嫂?!活的祥林嫂!课本照进现实?!】
【鲁镇文学宇宙入侵同福客栈?次元壁碎了一地啊!】
【快!谁去问问她,捐门槛到底有没有用!在线等,急!】
【真·灵魂拷问预定:人死了究竟有没有魂灵?地狱?】
【她眼神好空洞……像被抽走了魂儿,隔着屏幕都觉得冷。】
【小郭!快!用排山倒海给她暖暖身子!(手动狗头)】
【邢捕头表情绝了!‘影响仕途’脱口而出,DNA动了!】
【青柠小侦探上线!分析得头头是道,未来女神探!】
【敬琪少爷别怂!左轮亮出来,管它狼还是啥,突突了!】
【无双妹子好暖,但感觉祥林嫂现在谁都靠近不了…心疼。】
【掌柜的:额滴神啊!我的客栈要变鲁镇分栈了?营业额危!】
【秀才:子曾经曰过……曰不出来了?知识储备惨遭碾压!】
【小贝别怕!你赤焰狂魔的名号是白叫的?保护我方祥林嫂!】
【青橙:惊涛骇浪掌警告!狼来了也给它拍成饼!】
【燕小六!唢呐呢!来一曲!气氛组不能掉链子啊!】
【展堂兄稳住!葵花点穴手关键时刻能定魂不?】
光幕上的弹幕疯狂滚动,信息量大得惊人。
佟湘玉踮着脚,努力辨认着那些快速闪过的字句,尤其是看到好几条提到“鲁镇分栈”、“营业额危”,脸都皱成了苦瓜:“哎哟喂!额滴个亲娘祖宗哎!这这这……弹幕上都在说啥?额这同福客栈成啥了?鲁镇分号?还要问啥魂灵地狱?额滴神呀,这可不敢乱问的呀!”
她急得直拍大腿,求助地看向见多识广的吕秀才,“秀才!你快想想办法!这鲁先生书里的人跑出来了,这算啥事儿嘛!”
吕秀才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学者遇到难题时特有的光芒,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子曰”的节奏:“呃……这个……掌柜的莫急。依小生之见,此乃……呃,时空错位之奇观也!鲁镇之悲,投射于同福客栈,实为……实为……”
他卡住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急得抓耳挠腮。
郭芙蓉看不下去了,把手里快凉了的馒头往桌上一搁,叉着腰,一副“老娘出马一个顶俩”的架势:“哎呀我说你们急啥!管她哪本书里蹦出来的,现在冻得快成冰棍儿了是事实!无双,搭把手,咱先把她弄到炉子边烤烤火!再这么站门口念叨下去,客人都不敢进门了!”
说着就朝无双使了个眼色,两人再次向祥林嫂靠近。
白展堂也收起了铜钱,但身体依旧紧绷着:“小郭说得对,先顾活人。老白我盯着,放心。”
他眼神锐利,如同鹰隼,确保那妇人不会突然暴起伤人。
“我真傻,真的……”
祥林嫂对周遭的一切议论、目光、靠近的动作恍若未闻。
她只是更深地佝偻起背,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寒冷和无边无际的绝望。
她微微仰起那张被苦难刻满沟壑的脸,浑浊的眼珠茫然地转动着,似乎在寻找某个并不存在的倾听者,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机械的执着:“我单知道下雪天狼会饿……春天?春天狼就不饿了吗?我的阿毛……他就坐在门槛上剥毛豆,那么小一点……毛豆粒滚了一地……我叫他,阿毛!阿毛!他不应……我就知道不好了……”
大颗大颗混浊的眼泪终于顺着她干瘪的脸颊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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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郭芙蓉和祝无双的手即将碰到她冰冷僵硬的胳膊时——
“滴!滴!滴——!!!”
一阵尖锐刺耳、频率极高的警报声猛地从铁蛋身上爆发出来,瞬间盖过了祥林嫂那悲伤的絮语和客栈里所有的嘈杂!
铁蛋脸上的嬉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猛地抬手,指向祥林嫂,手腕上一个微型装置投射出数道红色的光线,在她周身交织成一个动态的扫描网格。
“老板!老板娘!情况不对!超级不对!”
铁蛋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急迫,“检测到超高强度精神能量场!以目标为中心爆发!核心频谱——极度悲伤!绝望!能量读数正在指数级飙升!物理干涉……开始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铁蛋的警报,一股更凛冽、更刺骨的寒风毫无征兆地从祥林嫂站立的位置为中心,猛地向四周炸开!
那风冷得不似人间所有,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悲怆和凝滞。
屋顶悬挂的灯笼疯狂摇摆,烛火瞬间熄灭了好几盏。
大堂里几盆耐寒的绿植,叶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蜷曲、枯萎、蒙上一层惨白坚硬的冰霜!
靠近门口的几张桌椅,木质表面发出细微的“咔咔”声,瞬间凝结出厚厚的、不透明的白色冰层!
更可怕的是,祥林嫂脚下那块青石板,以及周围的地面,一层诡异的、散发着幽蓝寒气的坚冰正如同活物般迅速蔓延开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所过之处,一切都被冻结!
“哗擦!冻…冻上了?!”
白敬琪怪叫一声,下意识地就去摸他腰间那把宝贝左轮手枪,手指飞快地往弹巢里塞着特制的、泛着金属冷光的子弹。
“排山倒海!”
郭芙蓉反应神速,几乎是本能地双掌齐出,一股强劲的掌风呼啸着拍向那蔓延的冰面!
然而,足以开碑裂石的掌力撞上那幽蓝的坚冰,只发出一声闷响,冰层纹丝不动,反而激起一阵更加浓郁的冰寒雾气反卷回来,冻得郭芙蓉一个哆嗦,连退两步。
“惊涛骇浪!”
吕青橙小脸紧绷,毫不犹豫地对着蔓延最快的冰棱使出了她的绝招。
沛然掌力如同小型海啸拍岸,轰然炸响!
这一次,冰面被震裂开几道细小的缝隙,但仅仅一瞬,更厚的、带着绝望气息的幽蓝冰层就从裂缝中汹涌“生长”出来,速度反而更快了!
“葵花点穴手!”
白展堂身影如鬼魅般闪到祥林嫂侧面,手指如电,精准地点向她颈侧和肩背几处大穴!
指尖触及对方冰冷僵硬的皮肤,却像是点在了一块万年玄冰上,一股锥心刺骨的寒意顺着手指瞬间窜入他手臂经脉,冻得他半边身子一麻,内力几乎凝滞,闷哼一声,踉跄后退,指尖竟然凝结了一层薄霜!
“亲娘哎!这这这……妖法啊!”
邢捕头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躲到一张翻倒的桌子后面,声音都变了调,“这绝对影响仕途!大大的影响仕途!小六!快!吹……吹哨!不,吹唢呐!镇邪!”
燕小六手忙脚乱地把唢呐塞进嘴里,鼓足了腮帮子,吹出一个高亢刺耳、完全不成调的音符:“嘟呜——!!!”
这尖锐的唢呐声如同火上浇油。
祥林嫂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似乎被这噪音刺激,第一次聚焦在了某个地方——她死死盯着燕小六手中的唢呐,那眼神空洞得吓人,却又带着一种被侵犯领地般的疯狂!
她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般的嘶嚎:“啊——!别碰我的阿毛!狼!狼来了!”
随着这声凄厉的嚎叫,以她为中心,一圈肉眼可见的、夹杂着冰晶雪粒的惨白寒潮如同爆炸的冲击波,轰然扩散!
窗户上的糊纸瞬间被撕裂,木质的窗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靠近冲击波边缘的几张桌椅直接被掀飞、撞碎!
整个客栈的温度骤降至冰点以下,墙壁、柱子、柜台……所有表面都在飞速凝结厚厚的、不透明的白色冰壳!
光线变得惨淡而扭曲,客栈仿佛瞬间坠入了一个冰雪地狱!
“能量场失控!物理规则被强行扭曲!核心驱动是她的执念!”
傻妞的声音依旧冷静,但语速快得惊人,她双手在虚空中快速滑动,操控着无形的力场屏障,一层淡蓝色的光膜在她和阿楚、晏辰身前张开,勉强挡住了最猛烈的寒潮冲击,但光膜也在剧烈波动,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物理攻击无效!点穴无效!她的悲伤……把周围环境都同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