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七年,除夕,上海浦。
凛冽的江风卷着湿冷的寒意,吹过新筑的街巷,却吹不散这座新城蓬勃蒸腾的烟火气。
相较于数月前万商云集、天子临幸时的极尽喧嚣,此时的上海港步入了一种更为深沉、有序的忙碌节奏。
码头上依旧帆樯林立,号子声与绞盘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工坊区里,岁末的盘点与来年的备料仍在继续;交易总署前的公示牌下,依旧有揣着算盘的商户在寒风中驻足,盘算着开春的行情。
这座城市,仿佛一个步入壮年的巨人,血脉贲张,呼吸沉稳,每一刻都在积蓄着更为磅礴的力量。
而这一切的枢纽与灵魂,便是那座临黄浦江而建、并不如何奢华却气象肃然的知府衙门,以及与之相隔不远、新近落成的“陈府”。
陈府别院乃常乐亲自督建打理,白墙黛瓦,庭园清雅,既有江南园林的精巧,又因地处新兴港埠而透着一股开阔疏朗之气。
虽不及京城伯府的侯门深重,却自有一番契合主人当下气度的从容与生机。
此夜除夕,府内灯火通明,却并无太多喧嚣仆从。陈恪早已下令,府中仆役除必要值守者外,皆予厚赏,许其轮番归家团聚。
他自已,则选择了留守上海。
理由简单而沉重,这座倾注了他全部心血、正处於关键成长期的新生巨城,可以短暂离开任何一位官员、一位商贾,却绝不能在这个象征辞旧迎新的时刻,缺少它的缔造者和主心骨。
他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与安抚,是定海神针,胜过千言万语。
当然,亦有私心。
借此向世人证明,上海非仅是一处追名逐利的淘金场,更是一座适宜安居、值得托付的家园。
常乐精心布置此间,一草一木,一几一榻,无不透着用心,正是此意。
花厅内,暖融融的地龙驱散了门外寒气,几盆精心养护的水仙吐出清雅的芬芳。
一张不算太大却极是考究的紫檀木圆桌上,已布好了几样精致却不铺张的苏帮年菜:如意卷、桂花糖藕、清炒虾仁、腌笃鲜暖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正中一条红烧鲈鱼,寓意年年有余。
常乐亲自在一旁看着丫鬟布菜,她今日穿着一袭绛紫缠枝莲纹的锦缎袄裙,发髻挽得一丝不苟,簪着一支赤金点翠梅花簪,典雅雍容。
只是偶尔望向窗外沉沉夜色时,眼底会飞快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思念与怅惘。
忱儿……此刻在京中伯府,可有想娘亲?定是有的。
那孩子最是黏她。
并非夫君比儿子更重要,只是世事难两全。
她深知恪哥哥肩头担子之重,上海港系着多少人的身家性命,系着陛下的期望,系着他心中的宏图。
她既选择站在他身边,便需承受这聚少离多的滋味。索性,便也看开了,何处团圆不是团圆?心安处即是家。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而熟悉。
常乐敛起思绪,转身迎去,脸上已带了温婉笑意:“都安置好了?”
陈恪褪去了官袍,只着一身深青色家常直裰,面带些许疲惫,眼神却温煦。
他自然地将常乐微凉的手握入掌心,点了点头:“嗯,府衙值宿的吏员、码头巡检的兵士、船厂工坊留守的工匠,红包都发放到位了。银子不多,是个心意,讨个吉利。”
他所谓“不多”,自是谦辞。以他如今的手笔和待下之厚,那红包分量足以让寻常小吏过个丰足之年。
更重要的是那份“伯爷亲赐”的体面与牵挂,足以暖透这浦江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