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林的边缘地带,稀稀拉拉的人影如同溪流汇入江河,不断从幽暗深邃的林海中挣扎而出,汇聚成一片略显散乱却顽强蠕动的黑色潮水。
一万步兵主力,终于在日落前,凭借着惊人的毅力和对地形的有限利用,艰难地穿过了这片号称“飞鸟难渡”的原始密林。
大部分人都显露出极度的疲态,沉重的脚步拖沓,甲胄上挂满了断枝碎叶,如同移动的灌木丛。
许多人脸上、手上布满了被带刺藤蔓和锋利叶片划出的纵横交错的血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他们沉默地聚拢,相互依靠着喘息,空气中弥漫着汗臭、血腥和泥土的气息。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支本该作为雷霆一击的五千精骑,此刻却如同陷入了泥沼,踪影难觅。
密林深处,传来一阵阵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烦躁的低吼:沉重的马蹄深陷腐叶淤泥的“噗嗤”声、铁甲与粗粝树干剧烈摩擦的刺耳“嘎吱”声、战马因受阻而发出的不满嘶鸣和粗重鼻息声……交织成一曲令人心焦的混乱乐章。
“稳住!他娘的看路!别让树枝戳了马眼!”
“拉住辔头!前面的停下!挤不过去了!后面的别推!”
“小心树根!……哎哟!”
一声声压抑着怒火和焦虑的低吼在密不透风的林间回荡。
高大的河西骏马在比人还高的灌木丛和横七竖八、缠绕着藤蔓的巨木枝杈间寸步难行,优美的鬃毛被荆棘撕扯得凌乱不堪。
骑手们紧握缰绳,身体紧绷,既要安抚焦躁的坐骑,又要用佩刀奋力劈砍那些带着倒刺的蔓藤,或是格开那些低垂下来、几乎要迷住马眼的坚韧枝丫。
时不时有战马被虬结凸起的树根或湿滑的苔藓绊得一个趔趄,甚至失蹄跪倒,引出一片小范围的惊呼和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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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兵们脸上的憋屈、烦躁和无奈几乎要溢出来,平日里让他们引以为傲的速度和冲击力,在这片该死的密林里,成了最沉重的负担和笑柄。
哥舒翰伫立在岩石上,望着下方基本集结完毕、如同一群疲惫巨兽般的步兵方阵,再侧耳倾听着密林中那混乱不堪、进展缓慢的动静,浓黑的眉毛越拧越紧,几乎要绞在一起。
时间,如同指间沙,无情流逝。
“大帅!不能再等了!” 一名负责前锋的校尉按捺不住,快步上前,声音带着焦灼的沙哑,“斥候兄弟冒死传回的消息,格多的宴会昨夜已结束!若拖到明日天亮,临洮的吐蕃崽子们酒醒了,哨探范围扩大,我们这万把人暴露的风险太大!封将军那边……恐怕也拖不起啊!”
哥舒翰猛地转身,胸甲在微弱的星光下折射出冰冷幽暗的光泽。
他目光如电,扫过下方虽然疲惫不堪、但眼神中依旧燃烧着战意的步兵阵列。
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掐灭。夕阳的余烬在他眼中彻底熄灭,沉入一片深不可测、冰冷如铁的决绝。
“传令!让节度副使封常清速来见我!” 声音斩钉截铁。
很快,一个身影分开人群,沉稳而迅捷地来到哥舒翰面前。
正是副帅封常清。
与大多数疲惫的士兵不同,他的明光铠依旧擦拭得锃亮,甲叶整齐,步履沉稳有力。
即便经历了同样艰苦的跋涉,他的腰杆依旧挺得笔直,眼神清澈而坚定,如同山巅的磐石,不见丝毫慌乱。
他身后跟着几名同样神色沉毅、甲胄齐整的部将,如同几柄出鞘的利剑。
“末将封常清,参见大帅!”封常清抱拳行礼,声音洪亮,穿透了压抑的夜色。
哥舒翰盯着他,没有任何寒暄客套,直接下达军令,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铁砧上,带着千钧之力:“封常清!听令!”
封常清身体瞬间绷直,如同拉满的弓弦。
“本帅命你,即刻点齐五千精锐步兵!调拨所有两百名抛石机操炮手、工兵营全员!携带全部攻坚器械——撞木、云梯部件、火油罐、钩索,以及三日口粮!不得举火,不得喧哗,连夜出发!目标——”
哥舒翰粗糙、骨节分明的手指猛地戳向杜天刚一直摊开在地图上的一个用朱砂重重圈出的隘口标记点。
“大风嘴!!!”
哥舒翰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锐利,如同两把淬了剧毒的匕首,死死钉在封常清的脸上:“看到了吗?这里!大风嘴!它是北方论弓仁部、东方野悉芒部等大小二十几个吐蕃部族增援临洮黄石部的唯一咽喉锁钥!无论是谁,想要救援格多那条疯狗,都必须从你这大风嘴挤过去!”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压迫感:“本帅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挖壕沟!堆鹿角!架设所有抛石机!布下弩阵!哪怕是用你的牙齿去啃,用你麾下儿郎的血肉去填!也要给我把大风嘴死死钉住!钉穿!钉到地府里去!一只吐蕃的耗子也别想给本帅溜过去!”
哥舒翰的胸膛剧烈起伏,玄甲下的肌肉贲张,“守不住这里,我们这一万五千人,就是插在临洮城下的肉靶子!等着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吐蕃人包成肉馅!剁成肉泥!听到了吗?!!”
“喏!!!”封常清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血猛地从脚底板直冲顶门,瞬间点燃了全身!
哥舒翰话语中那决死的意志和如山般的重压,不仅没有压垮他,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最悍勇的凶性。
他猛地挺起胸膛,如同要刺破苍穹,右手紧握成拳,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决绝地叩击在胸口的明光护心镜上!
“咚——!!!”
一声沉重到令人心脏骤停的金属闷响,在寂静的夜空中炸开!仿佛是他灵魂发出的战吼!
“末将封常清,在此立下军令状!大风嘴在,人在!大风嘴失,人亡!纵使粉身碎骨,绝不负大帅重托!绝不负身后袍泽性命!!!”
字字如铁,句句带血,掷地有声!
他的眼神燃烧着熊熊火焰,那是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纯粹战意。
没有片刻迟疑,甚至没有再看哥舒翰一眼,封常清猛地转身,猩红的披风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大步流星地走向他的部队。
整个营地如同沉睡的巨兽被瞬间惊醒,压抑而高效地行动起来。
五千名精挑细选、体格最为健壮、眼神最为坚毅的步兵迅速脱离大部队,无声地集结列队。
两百名膀大腰圆、专门负责操作巨大扭力式“将军炮”的壮汉喘着粗气,肩扛手抬,将那些拆解成沉重杠杆、巨大配重石筐和坚固支架的攻城利器部件,小心地固定在特制的简易辎重拖车上,绳索深深勒进他们厚实的肩肉。
工兵营的士兵则背负着成捆的锋利鹿角木、粗大的铁蒺藜、沉重的铁锹铁镐和坚韧的绳索,他们是构筑死亡壁垒的工程师。
黑暗中,只有急促压抑的喘息声、金属木器摩擦的“吱呀”声、沉重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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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一支沉默的、如同黑色长蛇般的队伍,在几名斥候的引导下,悄无声息地沿着崎岖的山林边缘,一头扎进了南方更浓重的、通往大风嘴的死亡夜幕之中。
没有火把,只有微弱的星光勉强勾勒出他们移动的轮廓。
目送着封常清和他那支肩负着全军生死的队伍彻底消失在黑黢黢的山影里,哥舒翰脸上那强行压制的焦灼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如同墨汁滴入清水,更加深沉地弥漫开来。
他率领剩下的五千步兵留在原地,围坐在几堆被严格限制、只允许燃烧最低限度、用于驱寒和微弱照明的小篝火旁。
篝火发出“噼啪”的微弱爆响,跳动的火苗在士兵们布满尘土和血痕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映照出一双双疲惫却隐忍、紧张又充满期待的眼睛。
整个山谷彻底被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吞噬,四周是望不到边际的、如同巨兽脊背般起伏的黑暗丛林,死寂中透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夜枭凄厉诡异的啼鸣,如同鬼魅的嘲笑,划破夜空,更添几分刺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