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英明!此法为我等匠人开万世生路啊!”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匠热泪盈眶。
“谢陛下天恩浩荡!臣代家中祖孙三代叩谢圣恩!”又一个中年匠师激动地直接伏地。
“此法一出,技艺不愁失传!天工之城必将万代昌隆!”工部一个员外郎激动地失声喊道。
罗晓宁适时地跨前一步,对着裴徽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发自肺腑地高亢赞颂:“陛下!圣心仁厚!体恤匠作之艰!更为帝国千秋大业谋虑深远!此法一出,不仅解千年传承之锢,更将激励万千匠人心向天工,技艺喷涌,规模无限扩张!”
“臣,代工部及天工之城七百二十余座大小作坊,叩谢陛下再造之恩!”
话音未落,他已深深一揖,几乎是五体投地!他身侧的工部官吏亦随之轰然拜倒。
裴徽微笑着抬了抬手:“都起来吧。”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依旧激动得有些发抖的赵景前脸上,那目光如同穿透了岁月:“赵景前,诸位老匠师,”
语气和缓而深刻,“你们当下尚是壮年,筋骨如铁,气力充盈,亲手打造甲具刀兵,自然不在话下。可是……”
他话语一转,如同敲响了光阴的警钟,“十年之后呢?二十年之后呢?老之将至,眼力必衰,腕力必弱,筋骨必钝……那时尔等再欲亲手锤打那烧红的铁块,举起几十斤的铁锤,可还有半分与今日比肩之能?”
他目光炯炯,直指核心,“这‘师傅月饷’之法,便是朕为你等铺的一条老有所依、老有所尊的金光大道!待尔等年迈力衰,只需在作坊中走一走,看一看,用你们这双老辣的眼睛指正一二工序瑕疵,用你们积累了数十年的经验点拨几句关键火候……”
“动动口舌,依旧能凭过往带徒之功、凭经验传授之能,稳稳拿住一份远超寻常、足以让邻里艳羡的丰厚月银!安享晚年,岂不远胜今日凭一身腱子血勇挣命打铁?体面乎?自在乎?”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匠人们关于未来的最深担忧之上。
这番剖析,当真是真正说到了每一个工匠心底最柔软、最不敢深想、却又最是惶恐的那根弦上!
谁不怕老?谁不想在辛苦大半辈子后,依然活得体面、富足、受人敬重?!
皇帝竟然连这些都替他们设想好了!
赵景前等人此刻再难控制那混合着敬畏、感激、激动与对未来无限憧憬的巨大情绪洪流!
他再度深深拜倒,几乎将额头抵在了冰冷的地砖上,声音带着无可抑制的哽咽颤抖:“陛下……陛下思虑之深,体恤之周……臣等便是粉身碎骨……也难报圣恩之万一!陛下实乃吾辈匠人之再生父母!再造之德,永世不忘!”
裴徽最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才是他“师傅月饷”设下的根本目的——以超越时代的生产关系改革打破根深蒂固的技术壁垒!
以无法拒绝的利益驱动破除行当陋习!
唯有如此,将那些深藏在老师傅个人经验中、口耳相传的微妙“火候”、“手感”、“分寸”,转化为可记录、可教导、可量化的标准工艺和分工步骤。
他心中那庞大的、将整个天工之城打造成超越时代的标准化、流水线化制造重地的构想,才能真正落地生根,开花结果,而非永远受制于那少得可怜的大匠个人能力和难以逾越的技术断代鸿沟。
……
当裴徽和罗晓宁在一群神情复杂却又被新希望点燃的工匠簇拥下,走向那座专门用来淬火处理的大型工棚时,工坊角落一处被巨大水轮噪音笼罩的原料仓库背阴处,一个身影悄然隐在巨大的原木垛后方。
这是个年轻的匠人,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体格瘦弱,脸色带着不健康的苍白,但一双眼睛却异常灵动,带着一种不属于寻常工匠的精明,飞快地扫视着整个作坊的热闹喧嚣。
……
……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汗水与未散尽的焦炭味。
刚刚解决了各类作坊工匠们的传承难题,裴徽的心情本应轻松些许,但身旁罗晓宁脸上那褪去的兴奋和重新凝结的凝重,像一块无形的寒冰,瞬间冷却了气氛。
通道两侧是高耸的作坊墙壁,偶尔有运送焦炭或矿石的小车吱呀驶过,留下两道浅浅的辙痕和飞扬的尘土。
远处,隐约传来沉闷如巨兽心跳般的鼓风声,那是钢铁作坊的心脏在搏动。
罗晓宁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金属气息的空气似乎也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他刻意落后半步,趁着通道里相对安静,只有远处炉火的低吼和近处脚步声回荡,声音压得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恳切的忧虑:“陛下,”
他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在斟酌分量,“方才盔甲作坊之事,仰赖陛下圣裁,解了燃眉之急。然则…天工之城各坊,无论是战刀、铁枪、盔甲,还是弩箭,乃至新式火器研发…最核心、最根本的瓶颈,并非单一人手短缺,亦非某一工序卡壳,而是…钢铁!是钢铁的产量与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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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徽的脚步蓦地一顿,靴底在夯实的泥地上碾出轻微的声响。
他侧过头,深邃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罗晓宁脸上,那目光没有惊讶,只有洞悉一切的冷静与等待下文的专注。
通道里昏暗的光线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
罗晓宁感受到那目光的压力,喉头滚动了一下,眉头锁得更紧,仿佛要拧出水来:“陛下明鉴。原先的老式炼铁炉、炒钢炉,产量低微,十炉之中能得三五炉堪用之铁已属不易,品质更是参差不齐,耗费的焦炭、矿石、人力更是巨大。”
“陛下您亲授的新式高炉炼钢法,实乃神技!效率倍增,钢质更是坚韧均匀,远胜从前百炼之钢!然则…”
他重重一叹,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奈,“此法推行时日尚短,纵有陛下神机指点,要形成稳定、大规模的产能,非一日之功!炉窑需新筑,流程需磨合,匠人需熟悉…此皆需时间!可陛下,我们现在用钢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被巨大需求压迫的焦灼感,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官袍的袖口:“战刀卷刃、崩口,需整批更换;铁枪枪尖折断、枪杆损毁,需源源补充;盔甲甲片修补、替换,每一片都需精钢;弩机部件磨损,精度稍差便失之千里…更遑论新式火器所需之精钢部件!每一场大战下来,兵器的损耗…都是天文数字!”
他从袖中抽出一卷染着些许尘土的纸卷,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今日兵部刚转来各军团的战后统计,此次三线大战,我军…竟有三成以上的兵器需要彻底更换或进行大修!陛下,三成啊!这背后,是海量的钢铁需求!是堆积如山的废铁!是无数亟待填充的兵器架和武库!”
他又一次深深叹息,那叹息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肩膀微微垮塌:“钢铁作坊已在日夜不停,连轴运转,炉窑也在不断扩建。但最大的问题,是人!是懂得操控这新式高炉、掌握火候、通晓配料、能‘看炉’断生死的炉头和熟练工匠太少!太少!”
“培养一个合格的炉头,没个三五年,甚至更长时间的摸索、实践、甚至…付出几炉废料的代价,根本不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足够的、品质稳定的铁水钢胚,我们这些作坊的匠师们,手艺再是通天,也是…无铁可打,英雄无用武之地!”
钢铁!工业的骨骼,武备的根基!
裴徽心中默念,一股沉甸甸的压力感无声地压了下来。
这个瓶颈,他早有预料,只是战争的残酷烈度和巨大的消耗,像一只无形巨手,将这个本可以逐步解决的问题猛地推到了眼前,并无限放大,变得尤为突出和致命。
他沉默了数息,通道里只剩下远处高炉沉闷的鼓风声和他们自己的呼吸声。
脑海中,现代工业体系里那庞大而高效的技工培训体系——技校、职高、工科大学——如同清晰的蓝图飞速掠过,与眼前这依靠师徒口传心授、效率低下且充满偶然性的匠人培养模式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效率!标准化!系统化!这些词汇在他脑中激烈碰撞。
“不能等了…”裴徽的声音低沉,近乎喃喃自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随即,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那短暂的思虑瞬间被一种灼热的光芒取代,那光芒锐利如新磨的剑锋,穿透通道的昏暗,直指核心!
“得尽快开设专门的培训班…不!”他语气骤然拔高,斩钉截铁,“直接开办学校吧!一所专门培养工匠的学校!一所属于大唐的‘天工职业技术学院’!”
“开办…学校?”罗晓宁猛地刹住脚步,眼睛瞪得溜圆,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脸上的忧虑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茫然取代。
培养读书人的学校?
太学、国子监,他当然懂,那是士子们皓首穷经、求取功名的圣地。可…专门培养铁匠、木匠、兵器匠的学校?
这简直闻所未闻!
颠覆了他数十年为官、管理工坊的认知!
工匠,不都是师傅带徒弟,在烟熏火燎、敲敲打打中熬出来的吗?学校?教什么?怎么教?这念头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响,一片混乱。
“陛…陛下,”他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困惑,小心翼翼地措辞,仿佛怕触怒了什么,“臣…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这…这‘天工职业技术学院’…究竟该如何办?学些什么?又…由谁来教?”
他感觉自己长久以来的认知壁垒,正被皇帝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敲得摇摇欲坠。
裴徽看着罗晓宁那副仿佛世界观被重塑的困惑表情,心中了然。
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提出将工匠技艺堂而皇之地搬入学堂,无异于惊世骇俗。
但他这个来自未来的灵魂,深知科技与工业才是强国之根本,而理工科人才的系统化、规模化培养,是这一切得以生根发芽、蓬勃壮大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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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社会那套经过千锤百炼的职业教育体系,其核心理念——系统学习、理论与实践紧密结合、标准化培养流程——完全可以在这个时代,结合大唐的实情,落地生根,开枝散叶!
“很简单,”裴徽不再停留,迈开步伐继续前行,铿锵的脚步声在通道中回荡,他的声音也随之变得清晰有力,条理分明,如同在勾勒一幅宏伟的蓝图,“首先,广开大门!面向全国各道州县,不拘一格降人才!招收十四岁到二十四岁的青少年。”
“不论出身是农家子、小商贩、匠户子弟,甚至流民孤儿,只要身家清白、体格健壮、心智健全、愿意学手艺、肯吃苦,皆可报名!入学后,实行半工半读!一边在作坊里亲身实践,从最基础的活儿做起,感受火的热度,铁的重量;一边在学堂里学习文化知识和技术理论!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他边走边说,语速不快,但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令人信服的逻辑:
“这学校本身,可按学习内容和进度,清晰划分为三级,层层递进。”
“第一级,识字班(或称‘基础学堂’):这是根基!主要教授识字常用千字,工坊术语)、基础算学(算术、几何初步、简易测量)、以及简单的格物(物理)常识(如力、热、杠杆、滑轮等)。”
“不懂文字算学,日后如何看懂图纸?如何理解工艺原理?如何记录数据?此乃工匠之眼,不可不学!此阶段实践以观摩和简单辅助操作为主。”
”第二级,技术班(或称‘匠作学堂’):在识字班扎实的基础上,深入教授各类具体工艺的技术原理、材料特性、工具使用、标准规范、图纸识别与绘制。比如,”
裴徽目光扫过通道旁堆放的一些矿石样品,“炼钢时,为何要控制炉温?不同温度下铁碳变化如何?焦炭与矿石配比的道理何在?锻打时,锤击的力度、角度、频率如何影响金属内部结构?木工榫卯为何坚固?火药配比为何失之毫厘便差之千里?”
“这些,都要讲清背后的‘所以然’!这个阶段,实践操作会占更大比重,学生将在有经验的匠师指导下,开始真正上手参与核心工序。”
“第三级,科研班(或称‘格物精研堂’):此乃最高殿堂!选拔技术班中天资卓越、悟性极高、肯钻研的佼佼者,同时,也从现有的兵器研究司和天工之城的顶尖大匠师中,选拔那些有潜质、不满足于现状、渴望突破的人才进入。”
“这里,学习更精深的理论(高等数学、材料学、力学、化学原理),探索改进现有工艺,优化流程,提升品质效率,甚至…”
裴徽的声音带上一丝神秘与期待,“研发那些朕偶尔提及的‘新奇之物’的原理!将天马行空的想象,逐步转化为可实现的图纸和样品!”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罗晓宁和身后默默跟随、同样竖起耳朵倾听的赵景前等大匠能消化这前所未有的构想。
通道前方豁然开朗,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巨大的钢铁冶炼区出现在眼前,数座新式高炉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着,炉火映红了半边天,铁水奔流的声音如同地脉的咆哮。
裴徽的声音在这工业的交响中继续响起,清晰而坚定:
“关于晋升与出路,朕也已思虑周全:识字班中,资质优秀、悟性高、学习刻苦者,经考核通过,可升入技术班深造。”
“技术班中,通过严格考核(理论笔试 + 实践操作双重考核)合格者,可升入科研班,成为重点培养的精英。”
“科研班毕业者,直接授予高级匠师资格!俸禄、地位,皆可比拟朝廷技术官员!”
“识字班中资质稍逊,但踏实肯干、吃苦耐劳者,完成学业后,直接分配到各个作坊成为正式学徒工,起点高于普通学徒,晋升更快。”
“技术班毕业考核合格者,则直接成为初级匠师!无需再从学徒做起,可独当一面,承担重要工序!”
“至于谁来教?”裴徽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罗晓宁,最后落在身后一直沉默却听得心潮澎湃的赵景前等几位大匠身上,“教师来源,朕有三策。”
“其一,理论之师:从现有的兵器研究司、格物院抽调精通算学、格物、绘图的人才,担任‘教授’或‘博士’,专门负责识字班和技术班的理论课程讲授。务必深入浅出,联系实际。”
“其二,实践之魂:也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