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要不要去石油科技馆?”卢勇翻着景区手册,纸页被水汽浸润得柔软。汉娜的脚尖在水面划出涟漪,惊散了倒映的晚霞:“我想先去湿地栈道看日出。”她翻转手腕,前天在盘锦小吃街烫出的红痕已消退成淡褐色,此刻被温泉水泡得微微发亮。
月色初升时,他们误入隐秘的草药池。当归与艾草的气息在夜色中交织,汉娜数着池边石灯笼里跳动的烛火:“比博物馆的射灯温暖。”卢勇的眼镜片终于彻底起雾,朦胧中只见她抬手时腕间的盐雕钥匙扣折射月光,在池壁投下丹顶鹤形状的剪影。
回酒店的接驳车上,汉娜枕着卢勇湿漉漉的浴衣打盹。车载广播正播放连环湖的形成史,地质断裂带与水系交汇的解说词混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卢勇望向窗外,芦苇丛中忽然掠过夜鹭的白影,他想起此刻装在行李箱夹层的文蛤壳——来自盘锦的礼物正裹着大庆的月光。
房间私汤的入水口涌出午夜温泉,汉娜将蓝莓汁空罐改成浮灯,暖黄的光晕里飘着几粒未化的果肉。卢勇发现浴池边缘的火山岩缝隙里,竟钻出一株嫩绿的碱蓬草,暗红根系还带着盘锦的咸涩。当汉娜的脚尖无意间蹭过他小腿时,池底的计时器忽然响起——原来他偷偷定了提醒,防止她泡太久头晕。
晨雾再次漫过连环湖时,汉娜的荷花簪子静静躺在窗台。
昨夜泡温泉时摘下的银链挂在台灯上,贝壳铃铛里蓄满大庆的露水。
卢勇整理相机储存卡时,发现某张模糊的夜拍照片:晃动的镜头里,草药池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星空,唯有她腕间的盐雕钥匙扣清晰如灯塔,指引着两个湿漉漉的灵魂在北方水泽间靠岸。
………
次日,柏油路在晨露中泛着乌亮的光泽,汉娜隔着出租车玻璃哈气,指尖在雾气上画出歪斜的抽油机图案。
“前面就是铁人广场。”司机师傅的东北口音裹着柴油味,汉娜忽然按下车窗,初秋的风卷着隐约的《我为祖国献石油》旋律扑面而来。
纪念馆正门的47级台阶让汉娜驻足,她数着花岗岩上镌刻的年份:“王进喜同志逝世那年,大庆油田的产量刚好……”卢勇的皮鞋尖无意识摩挲着1960的字样,那个被石油浸透的年份正泛着青铜色光泽。晨练的老人团体举着小红旗从他们身边经过,旗角扫过汉娜的帆布包,沾着文蛤壳的绒毛布袋发出细碎响动。
“别动。”卢勇突然在序厅拉住汉娜,穹顶射灯将铁人雕像的影子投在她白色运动鞋上。她维持着抬脚的姿势,看他的相机镜头从仰角缓缓下移,取景框里她的发丝与铁人的铝盔意外重叠。闪光灯亮起的刹那,讲解员的声音穿透晨光:“这座雕像的泥胚,取自当年1205钻井队作业的土壤。”
汉娜在展柜前俯身,玻璃上浮动着王进喜笔记本的投影。那些被原油浸透的字迹正在虚拟现实技术下舒展:“这页工作日记写于1960年4月9日……”“是我们住的那家酒店打地基的日子。”卢勇的指尖悬在触控屏上,敏感让他瞬间计算出地底管网的复杂程度。汉娜的耳坠晃过屏幕反光,将“人拉肩扛”四个字折射在展馆的混凝土立柱上。
地宫展厅的模拟钻井场景让两人同时屏息。震动的钢板地面还原着萨-55井喷现场,汉娜抓住卢勇的手腕才勉强站稳,他衬衫口袋里的盐雕钥匙扣硌得她生疼。当全息投影的王进喜纵身跃入泥浆池时,汉娜忽然把额头抵在他肩头:“我好像闻到了盘锦河蟹的咸腥味。”卢勇这才察觉通风系统释放的模拟气味里,混杂着记忆深处的渤海湾气息。
“帮我找找这个。”汉娜指着墙面的老照片,1961年的列车站台上,石油工人们正在托运设备。她的指尖悬在照片角落:“那个木箱里露出的蓝色布料,像不像我奶奶的粗布围巾?”卢勇打开手机闪光灯细看,发现箱体裂缝间确实有抹靛蓝色,与汉娜背包里露出半截的芦苇编织杯垫形成奇妙呼应。
在复原的干打垒住房展区,汉娜钻进低矮的门框时撞落了草帘。卢勇弯腰捡起仿真麦秸,发现里层藏着真正的狗尾草籽。“当年这些墙缝里会钻出碱蓬草吗?”她抚摸着掺了原油的土墙,指尖沾上特意做旧的乌色。卢勇用湿巾给她擦手时,忽然想起酒店床头那本《大庆植物志》里的记载:第一批野花确实开在干打垒的裂缝里。
互动体验区的钻头模型重达二十八公斤,汉娜刚举起就踉跄着撞进展线。卢勇从身后托住她的肘弯,两个人的影子在模拟井架投射下交叠成十字形。“当年女地质队员也能扛这么重?”她喘着气问,鼻尖沁出的汗珠滚落在展台保护罩上。卢勇指着墙面展示板:“1962年成立的女子采油队,管钳比这个还沉三斤。”
中午的阳光斜射进纪念品商店时,汉娜正对铁人徽章举棋不定。卢勇悄悄买下铝制的1205钻井队徽章,结账扫码声惊动了她:“这不是你论文里提到的井队编号?”他将徽章别在她背包的贝壳挂饰旁:“等到了敦煌,可以和月牙泉的沙子放一起。”汉娜忽然抓起石油树脂封存的老照片明信片,付款动作快得像抢答:“这张要寄给盘锦博物馆!”
馆外的秋千架在风中轻晃,那是按石油工人子女学校旧物复原的。汉娜荡到最高点时,背包里未封口的明信片滑落,卢勇飞扑接住的姿势像极了展馆里抢救水泥的雕塑。他们并排坐在铸铁井架造型的长椅上分食烤红薯,汉娜忽然用薯皮在椅背刻字:“比盘锦的盐雕还难留痕。”卢勇的镜片蒙着热气,没看见她刻的是两人名字的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