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尽禅师缓缓睁开双眼,目光温和而深邃,仿佛能直接看透人心,单手竖掌还礼,声音平和醇厚,如春风化雨:
“李公子、长孙先生不必多礼。风雪夜登山,足见诚心。佛门广大,向来迎接十方善信,何来搅扰之说。请坐。”
说着,伸手朝殿中早已备好的两个蒲团示意了一下。
“多谢大师!”
李世民道谢后,解下沾满雪末的玄色貂裘,交由上前的小沙弥,露出里面一身裁剪合体的深青色常服,更显英挺,随后与长孙无忌坦然坐下,姿态不卑不亢。
“久闻净念禅院乃佛门圣地,禅武双绝,今日一见,方知盛名之下无虚士。这宝刹气象,诸位大师风范,世民钦佩不已。”
李世民言辞恳切,目光坦诚地看向了尽禅师,同时也并未忽略一旁静坐的了空。他注意到,当他说话时,了空禅师那如枯木般的手指极轻微地动了一下,显示他并非全然隔绝外事。
了尽禅师微微一笑,如古潭泛波:“李公子过誉了。禅院不过是方外之人清修之所,些许规模,无非是历代祖师与十方信众心血累积,用以供奉我佛,砥砺修行罢了。倒是李公子,年少英雄,纵横沙场,匡扶社稷,名动天下,才是真正令人钦敬。”
双方寒暄几句,看似客套,实则都在相互观察。殿内檀香袅袅,诵经声透过厚重的殿壁隐隐传来,更添几分幽寂。
李世民心知与这些方外高人打交道,绕圈子并无意义,反而显得不够真诚。略一沉吟,决定直抒来意,目光湛然地望向了尽,声音清朗而沉稳:
“了尽大师,世民此番冒昧前来,实是心有所惑,望求大师指点迷津。”
“哦?李公子有何疑惑,不妨直言。”
了尽禅师神色不变,平静以待。
“如今天下之势,大师想必洞若观火。”
李世民语气沉凝,带着一丝忧国忧民的沉重:“炀帝失德,天下崩离,群雄并起,逐鹿中原。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世民不才,蒙家父信任,将士用命,得以在晋阳起兵,略尽绵力,欲平定乱世,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使黎民重获安宁。”
顿了顿,李世民观察了一下了尽禅师的反应,见对方依旧静听,便继续道:“然而,乱局纷繁,非一日可定。洛阳地处中原核心,乃兵家必争之地。如今王世充窃据于此,虽拥兵自重,然其人性猜忌,刻薄寡恩,绝非可托付天下之人。世民此番前来洛阳,虽有要事,亦存观察之心。见洛阳百姓于王氏治下,虽暂得喘息,却如履薄冰,前景堪忧,心中实难安宁。”
说到这里,李世民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世民虽不敢自诩有德,然愿效仿古之圣王,励精图治,解民倒悬。这万里江山,需要一位能结束战乱、带来和平与秩序的君主;这亿兆黎民,需要一位能体恤疾苦、轻徭薄赋的仁君!”
话语在大殿中回荡,与隐隐的诵经声形成奇特的共鸣。
四大护法金刚神色各异,不嗔目光锐利,不贪面无表情,不痴若有所思,不惧则嘴角微撇,似乎对这番“弘论”不以为然。了尽禅师依旧平和,而了空禅师,依旧如如不动。
了尽禅师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和:“李公子胸怀大志,心系苍生,老衲感佩。然则,佛门清净地,方外之人,向不直接介入世俗王朝更迭。公子此来,是欲问我净念禅院,在这天下棋局之中,持何种立场?”
李世民坦然迎向了尽的目光,毫不退缩:“大师明鉴。世民深知禅院超然物外,旨在普度众生,追寻佛法真谛。世民并非要求禅院派遣僧兵,助我攻城略地,那既是强人所难,亦是玷污佛门清净。”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为诚恳:“然而,天下大势,关乎众生福祉。净土不在西天,而在人心;安宁不在山林,而在世间。若世间始终战火纷飞,妖魔横行,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纵有千间庙宇,万卷真经,又如何能真正普度众生,践行我佛慈悲之念?”
目光扫过那宝相庄严的三世佛金身,李世民声音沉痛:“世民听闻,佛有金刚怒目,降妖伏魔,为的便是扫清修行路上的障碍,护持正法。如今这乱世,便是最大的‘魔障’,阻碍了众生向佛之心,断绝了无数人安身立命之所。世民欲行之事,便是那‘金刚怒目’,扫平群魔,还世间一个清平世界,朗朗乾坤!”
这番话,已然触及了佛门理念与世俗纷争的交集点,将平定天下提升到了“护法降魔”的高度。长孙无忌在一旁暗暗点头,心道二公子此番说辞,可谓切中肯綮。
了尽禅师沉吟片刻,目光微微闪动,显然李世民的话语在他心中激起了涟漪。看了一眼身旁依旧闭目的了空师兄,缓声道:“李公子此言,亦不无道理。我佛慈悲,确非一味避世。只是……禅院数百僧众之安危,亦不可不慎。王世充虽非明主,但目前对禅院尚算礼遇。我寺若贸然表态,只怕……”